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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明朗也是一路在等言采开口。自他知道言采是来看沉惟,反而希望言采能说些什麽──早与好奇无关,只是能出来哪怕几句,总也让言采舒服一些。

于是他就说:「你想不想说点什麽。随便说什麽都好。」

言采只是沉默,谢明朗只当他沉湎于旧事之中不可自拔,也不催他,还是慢慢往前走。眼看前面就是个岔路,正在想要走哪边,不防言采这时开口:「……沉惟的病,其实当时我是知道的。」

看了一眼诧异地转过目光来的谢明朗,言采只一笑,低头点了一支烟,猛吸了一口,才继续说:「他身体不好很多人都知道,但是大家都只知道他胃病,我偷看过他吃的药,才知道还有脑血栓。那个时候他要筹拍《尘与雪》,我想在裡面演个角色,为此想尽一切办法,推了所有的片约,製片人以至赞助商都去打好关节,只有他不同意,甚至连试镜都没给我。为了这个我们大吵,这当然没用。我就赌气接了要出很长时间外景的片子,走得天远地远,也不联繫,谁知道他忽然发病了。」

说到这裡言采又重重去抽烟,谢明朗看他下巴都绷著,心裡也一紧。下面说的就是当年谢明朗还在《银屏》时候听到过的传闻,竟一一对应:「接到消息的时候我人在外地,快新年了,临时买不到票,就开车去别的城市赶飞机,结果路上堵车,飞机又遇上气流,好不容易到了,结果人还是没见到。」

说到这裡言采微眯起眼来,仿佛已经彻底沉淀到往事中,嘴角居然是一直勾著的:「……然后最蠢最糟糕的部分来了。他死了,我也不知道发了什麽神经病,将近一年的时间不演戏,从早到晚厮混,好像没有哪天是在同一个地方醒来的。当然了,就算是那个时候我也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,他不会活过来,我也大不必这样自暴自弃,因为就算没有那场争执,就算我还在边上,他可能还是要死,但是有的时候就是这样,当找到了自我放纵的藉口,时间过得太快,一切也变得太容易。」

「直到有一天,我都记不得那天之前做了什麽,清醒来之后发现躺在房间的地板上,吐得一塌糊涂,心跳过速,连眼睛都没办法看清楚东西。其实就我当时来看,随便哪一天横死在什麽地方,都再寻常不过。可是我也没死。事实上我一次次侥倖地活下来:我滥交,却没有得爱滋,酗酒咳药,神经也没受到永久性伤害,连飙车也没弄得车毁人亡……那天我爬去浴室,差点都溺死在浴缸裡。但也就是之后,我才去想,沉惟是死了,我也的确很内疚,但儘管如此,我还是不能用他做藉口去下地狱。」

在言采刚开始说的时候,谢明朗还皱著眉头,听到后来,倒是很镇静,默默注视著言采,眼睛亮晶晶的,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来。他看见他镇定地回忆过往,却神经质一样吸烟,连手都在发抖,终于忍不住,伸出手去,用力握住言采没有握烟的那只手。

这小小的动作却让言采一震,他有点无措地看著自己的两隻手,慢慢苦笑说:「我失态了。」

「不是。」谢明朗摇头,「我很高兴你让我一起来,我也很愿意你说过去的事情,但我只是想让你心裡舒服一点,你不必勉强说这些。」

言采这时已经平静一如往昔,也是摇头:「没什麽,说难道比做会更难吗?何况我自己也会不时想起,这的确值得羞耻,但也足够引以为戒。」

谢明朗听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,自己倒先低沉起来,想了一想,正要试著安慰言采,言采已经接著说下去:「而且是我想说给你听,只是今天恰好有这麽个机会。这些事情我也希望你知道。以前我觉得我没办法和别人讨论《尘与雪》,原来并不是这样的。当年拍《尘与雪》你在,我很……」

说到这裡言采反而踟蹰地停住了,他本不是呐呐之人,但似乎也一时不知道,是该说『高兴』,还是要用『感激』。他们早就停住脚步,谢明朗听完言采这样说,反而蹙起眉来,注视著他半晌,也才说了一声:「哦。我知道了。」

言采正要再说话,谢明朗却猛地凑过来,开始亲吻他。言采起初因为惊讶略略迟疑了片刻,但很快回应了这个吻。谢明朗用力拥抱著言采,觉得手指都要穿透衣物,陷进血肉裡,又觉得正隐隐作痛的其实是自己的皮肤,然而这一切又是无关紧要的,他在想何时结束这个吻,告诉言采说他的确对言采的过去一无所知而觉得遗憾过,也嫉妒过,但如今知道了,却也未见得不那麽遗憾或是嫉妒。但又有什麽能回转时光。

谢明朗一直到手臂痛得受不了才放开手,看著言采,说著说著眼睛低下去,头也低下去:「我爱你,本来就是对你一无所知又对将来毫无信心的时候开始的。我还是妒忌,但妒忌的却是时间,这有多愚蠢。」

接著他听见言采说「你低头说话我听不清楚」,再接著脸被扳起来,两个人又吻在一起,这次有点肆无忌惮的味道,分开之后谢明朗感到言采的头髮擦他的脸,下巴磕在肩膀上,整个人都贴过来,分外温暖。谢明朗本想说句玩笑话,打散之前的鬱鬱,但此时又温暖又安静,一时竟也不捨得说话了。

这样过了一刻,谢明朗先一步鬆开手来,言采转身,却看见十步之外某座墓地前面,一个老人定在原地,看得目瞪口呆。他不免朝谢明朗那边瞥了一眼,后者显然也看见了,倒是不慌不忙拉著言采大步拐到另一条路上,走出去许久,两个人也不晓得是谁先没忍住,笑出来,人声在这种地方总是格外响,更不必说笑声,就听见若干鸟儿被惊动,扑著翅膀四下窜上天去。

笑也笑够了,言采看看表,说:「那就回去吧,我饿了。」

「你说要做饭,不知为什麽,总觉得是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。」

言采看他笑得眼睛弯起来,还是淡淡说:「想留住你下半辈子,还真是要把殷勤献好了。」

谢明朗听到这句话没作声,过了一会儿才装作若无其事别开脸去,言采看见他颈子都红了,就也是若无其事,继续往前走。

要走回去才发现,这样七拐八绕,早不知道到了哪个角落。他们无人可问,只得一边閒聊,一边找归路。眼看人已经远在路的尽头,笑语还是被风刮过来,依稀说的是山上,房子,但还是不真切,最终都散在风裡,只能听见一点笑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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